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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火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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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紫樞的意識有些混亂,應該說她的意識就一直沒有清醒過。近兩年的時間,她只醒過兩次。一次是葉英生病了,她顯了一次形,看到他在床榻上燒得人事不省,便陪了他半宿,替他降降溫;再是在一條船上,她遙遙地看見藏劍山莊門前一片刀光劍影,她認出那是葉英的弟弟,他在劍陣裏掙紮,那時她顧不得更多,脫身而出去救了他。而僅僅是這兩次,她就仿佛耗盡了一生的力氣。

她重回劍中前唯一的念頭是,她為什麽會出現在莊外?她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被帶出莊,也不明白藏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更不知道自己會面臨著什麽。她一如既往地回到混沌中將養沈睡,流落在時不時竄出來的夢境中。偶爾能聽到人說話,前些日子是葉英那熟悉不過的聲音,而今卻換了,很嘈雜,很陌生,有男有女。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也沒有興趣,她只是想著,沒有葉英在身邊真不習慣,他什麽時候才能來接她呢?

然後她睡了過去,沈入那片熟悉的黑暗中。

又一次,在這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龜裂的暗色之下露出的暗紅裏忽然迸濺出一抹淡淡的光暈,鮮紅的光變形、舞動,仿佛黑暗的彼方有火焰在燃燒。紅蓮一般妖艷的火焰吞吐著金色的火舌,從遙遠的地方蔓延過來,逐漸將她包圍。火舌舔舐著她的肌膚,一寸寸的熱力借由這樣的接觸傳導過來,一絲絲地浸透她的骨髓,將她冰冷的身體硬生生地烤得溫暖起來。

久違的感覺。

紫樞覺得疼。這種疼鐫刻於她最早的記憶,她生來第一個感覺便是這樣由灼熱裹挾著的疼痛。這絕對不是那些真實得她分不清今夕何夕的夢境,而是實實在在的讓她痛苦不已的灼燒。先前是像針紮一樣的,她忍不住發抖,而後便是慘烈的炙烤,幾乎將她燒得化掉。

疼,好疼。

她在黑暗裏掙紮奔跑,卻始終逃不脫這種感覺。同她初生時掙紮在那片烈火中之時如出一轍,她被包裹在高溫中,無論怎麽走,怎麽逃,怎麽努力地想要擺脫這份痛楚都無濟於事。她生於烈火,也最害怕烈火,那是給予她原初的痛楚的東西,那份生來便帶著的恐懼是她無法擺脫的噩夢。最開始她還能試著去躲避,妄想逃脫,可是到後來,她連呼吸都覺得撕心裂肺。紫樞無助地蜷成一團,口裏發出壓抑的痛呼,揪著衣服,動彈不得。

是誰?

誰把她丟進劍爐?

是誰在煉劍?

誰讓她再次承受這種幾近灰飛煙滅的痛苦?

到底是誰這麽做的?!

痛,這樣一種痛。勒入她的腦中,勒入她的靈魂深處,仿佛能絞碎這一身血肉。它穿過了身軀,它牽著交雜的血脈,把一寸寸的清明擊碎。腦子裏的,只有痛,和最後一點支持她盡力維持清醒的一點點意識。然而她仍是感覺自己的思緒好像在被什麽東西吞噬著,痛得撕心裂肺,痛得連力都使不出來。

紛亂在腦海裏的是記憶的碎片,是她長久以來沈浮的夢境,它們碎成揉不起來的一片片,胡亂地流過她的眼前。

她看到謝閑還年輕的臉,他註視著她的眸光裏流動著覆雜;

她看到天地彌漫著烽煙,家國傾頹,黎民若草,一片紛亂;

她看到逐漸失去了顏色的天空落下紛紛揚揚的紅色的雪,那些人影被斑駁在她變黑的視野中;

她看到清澈的流水擊碎的倒影,看到天空中高飛的風箏和被東風卷過來的嫩柳枝;

她還看到萬千燈火裏走向她的那個人,千萬人中只註視著她一人,遞給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的花燈……

——這些片段裏鐫刻的歲月洪流是否曾在她身邊停留輾轉?她是否真的體味過這些遙遠的流年?她是否被遺棄在滾滾向前的歷史中,註定要消弭在黑暗裏?她疼得瑟瑟發抖,是不是生於烈火焚身之痛,也要終結於灼灼高溫?

她口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這個斑斑駁駁的世界一塊一塊地崩落,夢境也好,記憶也好,全都迅速地掠過她的眼前,全都消失不見。

匠作營登時火光沖天,劇烈的震動和無數的慘叫中,紅衣教聖女慘白著臉跌跌撞撞地從裏面逃出來。熊熊大火在她背後燃燒起來,並且迅速地擴散開去。江南營的官兵們通通被驚動了,提著水來救火,卻發現烈火中站著一個持劍的身影。背後太亮,以至於沒有人能看清她到底長什麽樣,而她無風自動的頭發和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殺氣也足以讓人望而卻步。

呆楞的官兵們忘記了潑水,他們被嚇得立在原地不能動彈,然而這樣的結果便是,一道疾風過後,他們看到自己離地面越來越近,仰面躺到地上的時候發現,無頭的身體站在原地還提著水桶沒有倒下……源源不斷趕到的士兵看到一排無頭卻不倒的屍體,如此詭異的情景讓他們恐懼驚惶,想跑,可惜一轉身就發現,咦,我的身體怎麽自己在往前面跑?

誒,我死了?這是大部分士兵最後的想法。

紅衣教聖女玩命兒地奔跑著,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將紅衣教的秘法運用到極致,然而卻依舊抑制不住內心幾乎沸騰的恐懼。身後連一聲慘叫都沒有,可是這樣更加恐怖,她的腳步卻越來越不穩。那個人太強太強,根本就是個怪物,如果被她追上她絕對會殺了她!紫樞劍魂……那把劍爛得那般模樣,本應沈睡的她為什麽還能醒過來,為什麽還能有如此恐怖的戰力?!

她從來沒有這樣亡命地奔逃過,她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如果她還能說話,她一定會大叫救命,可是她已經嚇得話都說不出了。只有本能在驅使著她,逃,逃,逃!慢一步,她迎來的就會是必死的結局。

倏地背後一涼,絲絲的疼痛蔓延開來,一點一點,不多,蝕骨。她驚懼之下一個趔趄,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想要站起來,可是抖得如篩糠一般的手臂和腿讓她根本無法控制。昔日高高在上的聖女跌落在塵埃裏,狼狽得與普通人無異。她哆嗦著回頭,看到一身詭異黑紅的劍魂提著一把不知哪裏撿來的劍,劍尖正滴落著新鮮的血液,粘稠的,灼人的,一滴一滴折磨著她脆弱不堪的神經。

她靜靜地看著她往後縮,她縮一步,她進一步。聖女腦子一片空白,面對絕對的強大,她忘記了反抗,後背抵上軍營木墻的時候,絕望到達了頂點。她抑制不住顫抖,望著她走近,再近,一步之遙卻足以她取下她的頭顱。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看到了此生所見世上最流暢優美的揮劍,泛著寒光的劍朝她劈下,招式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沓,幹凈利落,沒有浪費一點力氣。她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意識便盡數消散。沒有閉上的眼睛裏映出了被鮮血覆蓋的劍魂如同仙鶴一般優雅的身影,她仰著頭看著逐漸被陰雲覆蓋的天空,脖頸的弧線柔和,舒緩得與嫩柳枝無二,襯著背後金黃色的火焰,如同鳳凰即將涅槃。失神透明的瞳孔將這個畫面永遠地定格,永遠地。

五十

匠作營著火的時候楚靈均正同葉英在江南營的練武場鬥得叫一個天地失色。面對著這個從轅門一直打到軍帳門口的青年,他的臉上終於不見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笑意。

“葉英,你不要逼我。”楚靈均舉著槍,眸光沈沈。

葉英手持長劍,手腕翻動,寒光一閃,劍尖指著對方要害:“紫樞在哪兒?”

楚靈均反問:“一把斷劍,值得?”葉英這樣做是把自己的退路完全斬斷,擅闖軍營原本就是死罪,他現在服軟退一步他還能幫著瞞過去,可是他這麽一步不退地同他對峙,楚靈均能選擇的就是殺掉他,或者被他殺掉。

葉英的臉上結滿了寒霜:“我要她。”

楚靈均嘆了口氣:“何必。”不過一把劍。

“葉某再問最後一次,將軍是給,還是不給?”葉英的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戾,持劍的手也用上了力,攥得指節發白。

對方無奈道:“大公子還是聽在下一句,回去吧。”那聖女昨天就把劍丟進劍爐鑄劍了,現在估計都燒得沒形了,他到哪裏去找來給他?

“那便是不給了?”葉英握緊了劍柄,聲音沈沈。

楚靈均此刻也懶得解釋,他說:“大公子想打一場,在下奉陪;拿劍,在下無能為力。”話都說到這份上,這架是不得不打了。

楚靈均懷疑自己聽到了他的冷笑,他來不及分辨,葉英壓根兒沒給他反應的時間,當下消失在原地,飛快地就到了楚靈均的面前,劍一揮,楚靈均本能擡起格擋的槍上便承載了千鈞之力。他被狠狠地推後了幾步,雙臂發力將他擋出去,槍尖橫掃,兩人便纏鬥起來。

葉英二十年來與人動手的次數屈指可數,然而這一只手都數得過來的動手次數裏,動手對象是楚靈均的竟占了大半。他武藝高強,心思縝密,平心而論是個好對手,可惜葉英對他生不出惺惺相惜之感,他對他只有憤怒和惱恨,所以這一次抱著不死不休的心態招招狠辣,他只要露出一點兒破綻他就狠狠招呼過去,那架勢在楚靈均看來簡直是在以命相搏。楚靈均謹慎地防禦,挑準時機進攻,專註於對戰的同時他其實有點不明白,他同葉英的交集不算多,他雖然進攻了藏劍山莊,可是沒把人怎麽樣,就是去奪了兩把劍,至於讓他恨到每一招都是殺招嗎?何況葉英看起來是個不露聲色沈靜如水的君子,君子不該寬宏大量仁義寬厚嗎?他弄出的小小幾件事到底如何讓他積累足要同他打得不死不休程度負面情緒的啊?

而此刻他還能分出些心思想些有的沒的,然而當葉英一劍幾乎擦著他的脖子過去之後他便再不敢分心了。葉英只感覺槍風愈加淩厲,他的身法也靈活了不少,心道楚靈均竟沒有認真作戰,心下不禁冷哼,幾乎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去同他糾纏,手中長劍疾如靈蛇,舞出的劍花流暢而具有侵略性,身形飄忽,時不時打得楚靈均措手不及。然而對方畢竟是久經戰陣之人,不缺應變,當即變了槍勢,逐漸傾斜到葉英那邊的優勢慢慢被拉平,隨後傾往楚靈均這邊。

葉英眼神專註,註意著他的槍法套路,不斷預測著他的招數,最後,他腳下一蹬,身體斜斜地躥出去,長劍由下揮上,擋住一槍,左手的掌中劍一出,楚靈均顯然沒料到他會有這一招,但是他何其靈活,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後仰,錯開直擊他喉嚨的劍刃,同時鎖住了葉英的手臂。葉英小臂一痛,他先前已料到這個情景,並不驚慌,劍尖觸地一點,身體便被向上送了一截。他整個人半掛在楚靈均身上,一柄劍支撐著他的重心,腿一屈一蹬,將楚靈均狠狠地踢了出去。

楚靈均摔到了地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這樣的單打獨鬥中被人掀翻在地了。失了護肘的手臂被蹭出一道口子,這點兒疼倒是不算什麽,他支起半個身子,見對面的葉英也捂著手臂,挑起嘴角一笑。這麽打下去必然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還要打?兩人視線相交,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同時暴起,再次沖向了對方,而就在此時,平地一聲巨響,火光凸起,突然暴烈的風卷來,兩個人都被吹了個趔趄。

楚靈均當即回頭,那是匠作營的方向,臉色微變,他立刻施展輕功往那邊跑去。葉英見狀,也追了上去。

江南營很大,匠作營平日叮叮咚咚的吵得很,建得又離主營很遠,兩人一路輕功過去也頗花了些時間。率先到達的楚靈均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到了,距離爆炸不過短短的一盞茶不到的時間,怎麽就成這個樣子了?滿地焦土,濃稠的血液在地上蔓延,倒映出四處滾落的斷頭和無頭的屍體。燃燒的營房散發焦臭味,滾滾濃煙飄到天空中,本就陰沈的天色愈發暗了。楚靈均沈著臉在屍體堆中幾起幾落,發現所有的屍體傷口都平平整整,俱是一劍斃命,這手殺人的手法幹凈利落,漂亮得簡直不像是人能幹得出來的。

葉英隨後便到,看到眼前的情景也不由得心驚,除了烈火燃燒的聲音,周圍安靜得不像話,一個活物都沒有,這簡直是把地獄搬到了人間。

楚靈均在一處營房背後找到了紅衣教聖女的屍體,她臉上凝固著恐懼到極點的表情,眼睛瞪得極大,身體幾乎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歪在木墻上,一半倒在塵埃裏,血幾乎都流幹了。楚靈均站在她的身前,神色有些覆雜。最後,他踏進小小的血池中,伸手合上她的眼睛,手心還有些許溫熱,看來她並沒有死多久。

他嘆了口氣,環顧四周,反反覆覆地問著自己,到底是誰能在短短的時間裏擊殺這麽多人?不止是本來就駐在這一片的士兵,連過來救火的也全部被斬殺了。一劍,全是一劍斃命。他心底發涼,摸著護心鏡,楚靈均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關於是誰犯下這一切楚靈均完全找不到頭緒,但是這不代表葉英沒有感覺。他下意識覺得,是紫樞。紫樞一身絕世的劍術,誰能擋得住?雖然她平日裏不會傷人,一旦失去五感卻又要做他說。然而她在哪兒?

葉英看向面對著屍體發呆的楚靈均,想要過去,腳步卻猛地一頓,瞳孔驟然放大,他看到了什麽——一道人影從三丈之外的營房後繞出來,淩亂的頭發飄動在空中,臉上全是血,順著下巴流進領口,生生散出一股危險的妖媚。手中的長劍也裹著血,貼著劍鋒的是粘稠發黑的血,在其上還有一層新鮮的鮮紅熱血正順著劍尖往下滴。

他喉嚨一緊,想要說什麽,然而發不出聲,目光粘在她身上脫不開,腳也動不了,他硬生生地被定格在了那裏,無法動彈。

紫樞……

真的是紫樞。

濃烈的殺意讓楚靈均在紫樞出現的第一刻就看了過去,他幾乎是和葉英同時發現她的,而他的反應也不比葉英好多少。他看到稱得上魔鬼的女劍客靜靜地站在那裏,臉雖是朝向他的,卻好像沒看他,她像看不到他一樣。被血液糊住的睫毛下是一雙格外純粹的眼睛,空無一物。她緩慢地眨眼,落在眼前的頭發因她歪頭的動作撥到一旁,他硬生生地看出了嫵媚和柔情,一滴冷汗滑落,紮得他眼睛有些疼,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就在他眨眼的瞬間,身體突然緊繃,在戰場上磨練出的異於常人的危機意識讓他本能地擡了手,巨大的力量落到槍上,楚靈均聽到了槍和自己關節的哀嚎。

好、好快。楚靈均迅速地調整好狀態迎戰,可是紫樞的動作太快,他身上不一會兒就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它們往外滲血,卻因為全是不深的皮肉傷,所以並不會影響他的動作,就是疼。

葉英在外圍看到楚靈均被裹進紫樞劍光組成的圈子裏,只能勉力抵擋。若不是紫樞手中的劍並不是好劍,他的身體早就被大卸八塊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紫樞,為了殺戮而殺戮的她,眼中什麽都沒有,施展著天下一流的劍術,在鮮血中綻放出殘忍的花。這便是紫樞劍的劍魂麽,曾經讓人聞風喪膽的百兵之君。

楚靈均被紫樞打地跪到了地上,幾乎站不起來,而她絲毫沒有手下留情,反而一劍挑飛他的槍,直接刺向他的心口。楚靈均硬生生地用手抓住了劍身,它已經不算鋒利了,開了不少的缺口,然而他同紫樞都過於用力,以至於鮮血順著他的手腕一股一股地往下流。

紫樞發覺劍拔不出來也刺不進去,不惱,飛起一腳照著他踢過去,將他撂倒,抄起落在一旁的陌刀狠狠地砍下去。

——楚靈均以為自己就要這麽被結果了,可是耳邊一聲悠長的“叮——”,預料的痛楚沒有到來。他微微睜開眼,看到一角明黃的衣袍。

……誒?

作者有話要說: 元旦賀禮,新的一年也請大家多多關照啦。

大家好,我是存稿箱,魚唇的作者君集齊了四個(月)“不學無術”,成功召喚了“玩兒命覆習”,同時也因為沒有網費了不得不暫時同大家揮別,接下來的半個月或者更長時間都會由我來為大家服務望不要嫌棄,存稿箱也是需要人搭理才會不寂寞的喲,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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